■陈四长

大树是乡间的风景。

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说，树比人寿长，树大了就有了灵性。大树记着上辈人的故事，留着百年的光阴。村子有了大树，就有了生气，有了荫凉，有了四季的色彩，有了接续不断的花香。

先前在关中平原，大树随处可见。河畔、路旁、房前屋后、村庄周边，广有大树生长。各县各乡，都有尊为县树、乡树的古树嘉木。小学毕业那年，第一次坐陇海线火车去省城，大平原给我的印象，一个村落就是一片树林，一座绿岛。不由想起孟浩然“绿树村边合，青山郭外斜”的句子，感觉写的就是关中平原的风景。

我们村子先前也有不少大树的，但最让村人津津乐道的是村东官地上的皂角树。老辈人口口相传，这棵树在他们的爷爷的爷爷时就有，相传已经三百余岁。因为树龄高古，皂角树成了村子公认的长者，成为闻名远近的地标。我们村子的人出外，说村名少有人知；但一说老皂角树，没有人不知道。

吸纳三百年的天地精华，皂角树体形硕大，胸围两搂多粗，干高一丈有余，加上上部枝干部分，通高十三米以上。冠幅展开十四五米，像一柄巨伞，枝叶密覆，浓荫盖地。初夏，皂角花开，碎碎的黄绿色小花，密密缀满一个个花序轴上，由黄绿到淡黄，层层叠叠，繁华满树。花开一月开始结荚，弯月扁形的皂荚一把把挂上枝头，初为绿色，渐为青紫，最后为黒褐泛有光泽，被一层白色粉霜。皂荚一拃长余，扁平条形，两面微鼓。深秋季节，满树垂下长条形的皂角，一把六七八九个，拥拥挤挤，随风拍打，发出哗啦哗啦的乐响。

皂角树生长之地先前有一座小土地庙，庙地是村子的官地，皂角树自然也是一村的官树。因为树大荫凉大，皂角树下成了村上开会议事的会场，成了村民扎堆、歇凉、娱乐的去处，成了孩子们下学后玩耍的场地。尤其是一年里炎热的季节，皂角树下午后不断人聚。有夹着凉席树下休憩的，有四五成堆下棋观战的，有摇着蒲扇围桌饮茶的，有藉着阴凉读书做功课的。女人们拿着活计到皂角树下扎堆，一方面做了针线，一方面听了村子的新鲜事。孩童们则在一边玩着各自的游戏。

树大了自然皂荚也多。十月前后，皂荚成熟，一村人像过节一样兴奋。尤其是女人们，私下计算着今年能分到多少多少皂荚。那个年代还没兴洗衣粉，香皂也不普及，婆姨女子洗头、洗衣都用皂荚。皂荚可是个好东西，天然富有皂苷，将皂荚捣碎煮水洗头，洗过的头发乌黑光亮还不起头皮屑。洗衣服通常是拿到村口的涝池去洗，图的是用水方便。涝池边上有一排青石板。女人们将衣服浸湿，铺于石板。取一瓣皂荚放置衣上，抡起棒槌，边捶边翻、边揉搓，最后再在涝池里漂洗一过，一大盆衣服一时三刻就洗净了。除了对皂荚的青睐，村子还有人采集皂角刺，据说有消肿排脓的药效，城里的中药房会收。

皂角树同样融入孩童们的生活。女孩子喜欢收集皂角树的皂核，我们那里叫它弧豆。弧豆紫红颜色，椭圆形状，形似芸豆。女孩子收集皂核，一是用在弹弧豆的游戏，二是用来缝花包，用一小块花布，将一把皂核缝在里边，做成手掌大小的花包，用手心手背背着玩。男孩子的兴趣则在打猴和打翘。皂角树的木质细密，用疏枝下来的树股做成陀螺，用鞭子吆着满地转叫打猴。打翘则是将一拃长短的树枝两端削尖。玩时，将翘放在地上，用木棍敲击翘尖，翘弹起后，用木棍将翘打出，以远者为胜。也有在远处地上画一个锅，谁将翘打到锅里谁胜。我小时候也玩过这样的游戏。

皂角树是一村人的官树，也是一村人的朋友。皂角树在前多年一场大火后消失，成了全村人抹不掉的心痛。自那以后，村子再没有了人前可夸的古树。原先王家门前的大榆树，老学校前的大柳树、伊家当街的老槐树，也在村子的变迁和扩展中消失了。村庄新长起来的一代树木，成型的大树被附近的挖树公司搜集到城里去了。城市里景观营造、园区绿化需要被看得见，乡村大树便成为“移民”的对象。

我家老屋院落里的一棵大槐树，被挖树公司盯上，缠着要买，我说，那是父亲在世时栽下的，是父亲留给我的一个念想。这棵树现在已是村子最大的槐树了。

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乡愁。多少年过去了，村子老辈人还时常念叨村东的老皂角树。说村子少了大树，总感觉少了点什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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